正值仲春,今日下了一场小雨,天色略显阴沉,更衬得侯府上上下下一片肃穆冷清。
侯府主屋外,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烧水、煎药、端碗,但人人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惹了主屋内的几位主子不快。
只因侯爷的病愈发严重,已经昏昏沉沉睡了三日,只靠每日的参汤吊着。
直到今日老管家来汇报,说陈夫人与小小姐找到了,侯爷这才从病榻上坐起,精神也好了许多,但众人皆知,这怕是回光返照,最后一程了。
此时的主屋内,三男一女围在镇北候床前,女子正拿着药碗给侯爷喂药。
“念念……”
女子正是刚刚找回来的小小姐,名为苏念桃。
苏念桃自小与母亲陈柳生活,直到半月前,侯府的管家突然找到她,说她是侯府流落在外的小姐。苏念桃年少懵懂,陈柳又刚刚病逝了,她无处可去,于是便跟着管家来到了京城,见到了这位病榻上的父亲。
老侯爷此时精神不错,直接拿过碗一口喝下了那苦涩的药汁,而后便看着未曾谋面的女儿,透过那张年轻娇美的面庞,见到一位古故人的容颜。
面前的女孩生了双极美的眼,黑白分明,看人时如春水般,清波流盼,勾人心神。一双细长柳眉,挺而翘的秀美琼鼻,嘴唇不点而红,娇艳欲滴。
明明生得一副娇美柔媚的面容,苏念桃的神情却清纯无比,那双勾人的剪水双瞳望向人时,还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念念,你娘她…她这些年过得怎样?”
老侯爷声音微微颤抖的问道。
苏念桃歪着头努力地想了想,诚实道:
“我娘她常常哭,后来把眼睛哭坏了,就摸着纸笔写信,但是写了之后又都烧了,还经常对着院子里的桃树说话。”
老侯爷听了,痛心疾首,嘴唇都颤抖起来,眼见他嘴唇都泛白了,床边的长子苏承昭急忙坐到塌边给父亲顺气,目光扫过站在一边的苏念桃,眼神不善。
“父亲莫急,儿子打听到,陈姨娘她衣食富足,并未受过苦,且她思念父亲,正如父亲思念陈姨娘。”
“唉,我……我这一生行事坦荡,唯有对她,我心中……有愧。”
侯爷靠在长子肩膀上,话却是对着苏念桃说的,一只手虚虚举起,眼中甚至隐隐有了水光。
苏念桃并不明白面前自称他父亲的男人为何如此激动,只是她谨记着老管家对她的恳求,万事顺着老侯爷,于是伸手握住了他干枯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了一句:
“父亲,莫伤心。”
眼见这父慈女孝的一幕,旁边的三个男人心中却心思各异。
长子苏承昭给父亲顺着气,微微低头,目光晦暗不清。
二子苏明奕眼神哀戚,似是有所触动,但手指却在袖下轻叩扇柄。
三子苏璟熙,面无表情,嘴角却隐隐勾起一丝嘲讽的笑,目光中隐隐带着不屑。
这边老侯爷却是无心顾及旁人,只是拉着苏念桃的手反反复复的诉说着自己是如何痛心,如何愧疚,当年与陈柳又是如何相知相识的。
苏念桃一律过耳不过心,只是紧紧抓着老侯爷的手,一路奔波让她本就劳累的身体更加困顿,但此时本能地觉得不能打哈欠,只好暗暗吸吸气,却在眼睛中憋出了困泪来。
老侯爷有过一双浑浊的眼,看着面前的女儿已是“黯然落泪”,心中更痛,这时才想起身边三个儿子来。
“承昭,明奕,璟熙,你们……你们过来。”
说话间,胸腔震动,已是有些喘不过来气。
苏明奕和苏璟熙连忙站了过去,在塌前和正握着老侯爷的苏念桃围做一团。
苏璟熙站的离念桃最近,几乎贴着她的手臂,此时鼻尖处幽幽传来一股淡淡的女子香。
老侯爷浑浊的老眼看向三个器宇不凡的儿子,开始感叹自己的一辈子,战场上厮杀过,千军万马指挥过,万人敬仰受过,荣华富贵享过,天伦之乐也得了。唯有陈柳,这份年轻时错过的真情未曾忘怀。
可惜而今斯人已逝,只剩下苏念桃一个孤女,作为承载他年少情怀的梦,他交代三个儿子一定要照顾好她。
又是絮絮叨叨了一阵,老侯爷向站在屏风后的老管家叫了一声:
“林福……”
“侯爷。”
林管家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此时快步走到老侯爷塌边,随即跪在了他脚下。
“侯爷……”
陈管家眼中含泪,双手奉起一本账本。
老二苏明奕顺手接过,递到了老侯爷手中。
他颤颤巍巍的翻开账本,只是双眼已有些看不清,于是把账本一合,只靠嘴说,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细细分配,已是在交代遗产了。
几人都低下头,沉默不语地听着,直到听到父亲最后将京郊马场那处产业分给了苏念桃,老二苏明奕才有了些反应,不过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老侯爷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有些精神不济了,苏承昭细细地替他顺着气,又抬头叫林管家:
“林叔,让御医进来。”
林福立马起身去门外叫太医,不一会,一个穿着浅绿色官服的太医拎着药箱走了进来,抬手想要见礼,却被苏承昭抬手打断:
“石太医无需多礼,还请看看家父。”
石太医于是收了礼,众人自动让开,让他走到塌前为老侯爷诊脉。
苏念桃刚被老侯爷一直抓着手,被迫保持着一个姿势,此时腿有点麻了,退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还是苏明奕伸手扶了她一下,才让她没至于栽倒。
她想道谢,却见苏明奕对她微微一点头,就转过去看着老侯爷了,只好作罢。
石太医诊过脉,眉眼略低,朝着三人微微摇头:
“我为老侯爷再开一剂药,可以让厨房准备些老侯爷爱吃的菜。”
苏家三人便明白,这是无力回天了,于是苏承昭拿了药方,吩咐了管家事宜,便带着两个弟弟守在昏昏沉沉的老侯爷身边。
苏念桃站在一边,看样子挤不进去于是悄悄打了个哈欠,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待到管家拿着熬好的药回来时,念桃已经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了。
“少爷,药好了。”
念桃被管家的声音惊醒,一个激灵又重新站定,看着几人用细长的芦苇管把药灌进了老侯爷的喉咙里。
过不一会儿,老侯爷缓缓睁开了眼,精神竟然比今天刚睡醒时都好了许多。
苏承昭劝他:“父亲,您多日未进水米了,先吃顿饭吧,我让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炙鹿肉。”
老侯爷原本没什么感觉,经他一说,真的感觉自己腹内空空,甚是饥饿,于是点点头。
下人们鱼贯而入,麻利地布置好了一大桌饭菜,老侯爷更觉饥饿,于是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一顿只觉身心愉悦,没多久,就眼皮子打架,想要睡过去了。
他直到自己大限已到,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唯有自己挚爱留下的女儿了,于是靠在榻上,对着三个儿子又嘱托了一遍,最后对着最为沉稳的老大沉沉的说:
“你要照顾好……你妹妹……”
另一只手握着念桃的手掌,在几人的注视下,终于沉沉睡去……
一阵寂静后,石太医上前摸了摸老侯爷的脉,最终叹了口气,宣布道:
“侯爷他,薨了。”
屋内顿时响起低低的啜泣。
念桃悄悄打量着屋里的人,看见自己的大哥脸色阴沉,二哥眼眶泛红,三哥深深的低下头,身上好像一下子卸了力,双肩都垮了下来。
念桃大约明白自己现在也得悲伤一点,但是实在哭不出来,于是也低下头,假装难过。
半晌,苏承昭才终于出声:
“为父亲换衣吧。”
又是一阵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