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柔声道:“我也很伤心,何况是公主,想哭就哭吧,还有我在。”
太平点点头,将脸埋在他怀中痛哭起来。
次日,太平回到月欢宫,看着庭院姹紫嫣红的花儿,修剪整齐的草木,好似这座宫院的主人从未离开过,像往常一般。
以前,她心情好时,就会在庭院西边的高台伴着乐曲起舞,当初春樱花盛开时,淡米分的花瓣随风落下,拂过她妆容精致的笑靥,洒在旋转的华美舞裙上。
在此如梦似幻的景色中,她会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自己是飞天的仙女,绝美的舞姿,引得骑马驰骋在云端的俊美少年驻足,他们一个眼神交汇便互许终身。
马上少年向她伸手,她便不顾禁恋的天条,握住少年的手坐上了马,少年将她手绕到自己腰间,柔声道:“令月,天庭容不下我们,愿意跟我逃到天涯海角吗?”
她将侧脸贴在少年背上,羞怯道:“敏之,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
想到这儿,太平玩味一笑,喃喃道:“少女时的梦幼稚可笑,却是最快乐无比,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她又看到近前开得正盛的芍药,牡丹等花,想起以前生气,看它们开得灿烂多姿,就感到很不顺眼,一来火就拿用鞭子将它们打得七零八落,丑陋不堪。可有意思的是,不管自己把它们收拾得多凶残,第二天,它们又恢复了艳丽的模样,继续在风中摇曳生姿。
那时,她只当那些花儿有种特异的生长力,可到了善水观,看着四季的花谢花落,方才知道,庭院中花儿常开不败的原因,不过是,宫人的辛勤更换和应季的精心替代。
她自小生活在玉墙金顶的皇宫中,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周围的事物都被呵护地剥去了,粗糙却又最真实的外壳,她一直以为看到的,了解的,就是事物的全部,可后来才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曾了解过。
晚间,一屋子宫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就寝。清晨,又是一屋子宫女伺候她穿衣,梳洗,上妆,相对于宫女的紧张忙碌,她就像个布偶,只需要伸手抬脚,华美的衣裙,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把她装扮得美妙绝伦。
用膳时,看着精雕细琢的瓷碗玉碟盛着名贵食材,顶尖御厨精心烹制的佳肴,她提起玉箸,竟无从下筷,不是不知道该吃什么,而是没有胃口,想起在善水观,在饮食上,她没有因为公主身份而受到优待,每日吃得也是素食。
回想那时,最惦记的就是薛绍偷偷送来酱油鸡,无数次,她曾用晚膳偷藏的半碗米饭拌上酱油鸡,那粒粒裹了鸡汁的油亮米饭,入口鲜咸而脆弹。
她一口接一口,连碗中最后一颗米饭也舍不得留下,见她如此,薛绍总会取笑道:“这碗我还要拿回去洗的,你把它吃得这么干净,我再洗,不就是浪费水了吗?”
她不以为意地拿起碗,道:“这样就算干净了吗?”
薛绍低头看了眼,笑道:“你还能让它更干净?”
第127章 相思成泪
“没错。”太平说着,丝毫不顾忌身份地将碗舔了一遍,而后将碗递给薛绍道:“这样才算干净了,我帮你免去了一件事,就当付了这一年的酱油鸡钱吧!”
愣了半晌的薛绍,拿过碗,皱眉道:“你真是我认识的太平公主?”
“如假包换。我这个人,最不爱欠人情,如今又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嘛!”
薛绍笑了笑:“迫于生计?公主虽然吃的是素菜,可都是从宫里头拉来的,一块豆腐都比一只鸡贵,这样也叫迫于生计?”
她白了薛绍一眼:“迫于生计,说得是有些矫情。可相比,我在宫里的锦衣玉食,这里既不能穿漂亮衣裙,又不能带华美的首饰。每天还要戴着这个圆顶帽遮盖长得短不齐的头发,想吃点肉都跟做贼似的,这日子过得还真比迫于生计还难受!”
薛绍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难熬,才来这里。我想要,你孤单的时候,看到我。难受的时候,跟我倾诉。需要的时候,让我帮助。即便,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介意,看着你在眼前就足够了。”
她看着薛绍的视线骤然变得柔情,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她一直都懂薛绍的心意,也不否认被他感动过。
曾以为那是喜欢,可渐渐发现,她不会为薛绍的夸赞而欢乐,不会为他的取笑而懊恼,不会觉得他偶然笨拙,显得可爱,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种种迹象表明,她喜欢的并非薛绍,只是他给的依赖和踏实。
所以,当听到薛绍再一次表明心迹,她唯有巧妙避过,只见她双手合十道:“贫道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适合谈论红尘俗事,请施主赶紧离去,大师太就来此讲解道法了。”
薛绍无奈一笑,拿着空碗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还真够四大皆,空!”
用着晚膳的太平,想起这段往事,嘴角晕开一抹浅笑,她放下筷子对身边的掌宫太监道:“今日晚膳让厨房做道酱油鸡。”
掌宫满脸诧异道:“酱油鸡?那可是民间的吃食,公主怎么会想吃酱油鸡?”
太平冷冷一笑:“酱油鸡太民间?那怎样才够高雅?”她说着拿近前的香菇菜心道:“这个怎么样?”
见太平不快,掌宫急忙跪地认错:“奴才该死,奴才多嘴,求公主恕罪!”
太平看了眼,磕头如捣蒜的掌宫,道:“本宫问你,都说你们奴才是贱骨头,打不疼骂不怕,这是真的吗?”
掌宫怯怯地看了眼太平,犹豫道:“奴才跟普通人没两样,挨了打也会疼,受了骂也会难受。”
太平点点头,指着身边的奴才一一问过后,道:“本宫认为,就如掌宫说的那样,奴才也是普通人。方才说了真话的人,本宫每人赏你们五两银子,那些用假话欺瞒本宫的人,现在就去领三十棍。”
说罢,她目光从一张张神情或侥幸,或惶恐的脸上扫过,声音威严道:“从今日起,月欢宫只有一条规矩,说真话。”
她顿了顿,继续道:“有谁胆敢违背,本宫绝不轻饶!”
回宫的这些日子,太平的过分安静,反倒让高宗和武后担心起来,他们只要有了空闲就会把太平召来,或游园赏花,或品茗下棋。太平知道他们的心思,也懒得去说明,索性随着他们的心意。
这日午膳,掌宫太监指着食案上的一碟菜,道:“这是掌勺宫人,从另外一个民间师傅那儿学来的酱油鸡,请公主尝尝。”
太平夹了块浅尝了口,皱眉道:“不是这个味,重做!”
掌宫太监满脸为难,道:“恕奴才多言,这两个月来,厨房的掌勺已经用不下二十种方法制作酱油鸡,若还是无法让公主满意,还请告诉奴才,公主是在哪家店吃的酱油鸡,奴才立刻让掌勺去那儿学。”
太平正要发作,上官婉儿提着一个食篮来到殿上,向太平行过礼后,从食篮里拿出一碗酱油鸡,放到案几上道:“公主可能忘了,之前吃的酱油鸡是,在兴隆街的一间无名小店中买的,听说这酱油鸡拌上米饭,胜过人间一切美味。”
太平心想,上官婉儿说的兴隆街,离善水观不远,便猜测酱油鸡是薛绍托她带来,心中突然欢喜起来:“这么说来,酱油鸡是……”
上官婉儿点点头:“正是。”
太平微微一笑,将碗中颗颗饱满晶莹的米饭,倒入酱油鸡中,然后,用手边的银勺拌好,满怀期待地舀了大大一勺。
当她把米饭放到嘴里,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只见她摇摇头,慢慢咬着咽下,眼眶灌满的泪水,静静地流下:“不是这个味道,我再也吃不到从前的酱油鸡了。”
说着,她起身亦步亦趋地往寝殿走去。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黯然离去的背影,感到一头雾水的她喃喃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下午,上官婉儿随武后前往含元殿时,正好遇见薛绍,太平还俗回宫半个月后,薛绍也离开了善水观,当他向高宗禀明结束游历后,高宗便让他官复散骑常侍,因为,这一官职算是帝王近臣,所以,时常能在宫中看到他。
见高宗与武后闭门与大臣商谈国事,薛绍便将殿外的上官婉儿叫到一处清净地方,问道:“公主吃了,我托你带去的酱油鸡了吗?”
上官婉儿点点头:“吃了。”
薛绍笑了笑:“那就好。”
上官婉儿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这回,买的酱油鸡是以前那一家吗?”
“是啊!怎么了?难道公主觉得不好吃吗?”
“这样就奇怪了,公主说味道不对,还说再也吃不到从前的酱油鸡了。”
薛绍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用难掩沮丧的口气,道:“我记得,公主吃酱油鸡时,不止一次说过,等袁一凯旋归来,就他赏酱油鸡吃。原来,公主心心念念的不是我的酱油鸡,而是对袁一的死难以释怀。”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暗暗吃惊,太平竟对袁一暗藏着这般深厚的感情。
薛绍见上官婉儿一脸沉默,抿了抿嘴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上官婉儿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其实,无妨。你陪公主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年,其中的用情至深,就连我这个旁观者也能感受到。一时间,看到公主为别的男人伤心难过,心里会有不痛快,这是人之常情。”
薛绍长长叹了气:“我和袁一是能以命换命的好兄弟,怎么会不痛快?说来可笑,我只是有些嫉妒他,能被当作英雄,得到心上人的眼泪,虽然死了,也能永远活在那个人心里。”
上官婉儿晃了会儿神,声音低沉道:“看得出你们是真心之交。在李泰仁呈报朝廷的奏折上,列举了袁一延误战机等四大罪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还算得上英雄吗?”
“以我了解的袁一,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之前,我本想求助神兵司调查此事,可自从侯爷入狱,神兵司基本成了闲置机构,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上官婉儿想了会儿:“想要了解实情,必须深入兵部,去年,英王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你可去找他帮忙调查。”
薛绍满脸犹豫道:“我和英王虽是皇亲,可鲜少往来,袁一已被朝廷认定为叛将,给他翻案可得冒很大风险,英王未必肯帮这个忙。”
上官婉儿点点头,思量了片刻道:“我相信,英王应该会帮这个忙。不过,稳妥起见,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给他。见信,他一定会帮助你调查袁一的事。”
薛绍一脸狐疑道:“我从不怀疑上官姑娘的面子,以上官姑娘的见识,应该知道,卷进这件事,不但,得不到半分好处,而且,一个不留神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上官婉儿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薛大人提醒。若觉得奴婢是个市侩之人,就当卖了个人情给薛大人,改日等薛大人扶摇直上了,不忘提携奴婢就好了。”
薛绍摇摇头:“你可皇后娘娘身边最倚重的人,更是满朝皆知的大红人。想要巴结你的大臣,从含元殿都排到了丹凤门,需要卖人情给我这个散骑常侍吗?我觉得,你这样做理由,应该是对袁一有着某种特殊,而又能奋不顾身的……”
上官婉儿打断道:“有些事,心领神会,就不要说出来了。那样,你得到的答案,只会是否认,恰恰我不想这么做。”
薛绍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道:“我们都试探过彼此,是否真心办这件事,也算坐了同条船,应该算患难之交哦!”
“你的话锋转倒挺快,想攀关系,让我做红娘吗?”
薛绍腼腆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知道,宫中规矩很多,可送送信还是可行的吧!”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如果,明日申时,公主来了雅兴,亲自到万卷阁借阅书籍,恰好遇见薛大人,在万卷阁这样模糊地带的巧遇,好像也没坏规矩。”
次日申时,太平跟上官婉儿来到了万卷阁,上官婉儿见薛绍已经到了,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第128章 红娘婉儿
太平环看了眼四周,见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类着作和古今典籍,甚至还有商周的甲骨,战国的竹简,西汉的帛书。
见此,她不由得轻声赞叹道:“没想到,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时,薛绍已走近,听到她的赞叹,笑道:“这可是天下读书人,宁愿折寿十年也想呆上一日的地方。不过,公主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没记错,公主曾将‘吟诗作对’妙解为你吟诗,就是跟我作对!”
太平走近一个书架,拿起一卷竹简道:“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取笑我吗?”
见她满脸不快,薛绍慌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有些日子没见,想看看公主,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瘦了?是开心,还是难过?最重要,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想我。来这儿之前,明明想好要这么说,可一开口,又变成了另外一番话。”
她见薛绍真紧张起来,便粲然一笑道:“逗你玩呢!屁股下巴,你的幽默感可比在善水观退步了好几条街哦!”
听她这么说,薛绍顿时笑容满面道:“原来如此。对了,我们不是说好,不许再叫我屁股下巴了吗?”
她指着薛绍的下巴,笑道:“谁叫你就长了个屁股下巴?”
薛绍皱眉与她对视了片刻,摸着手指的关节,道:“这可是你逼我的,恶姑!”
“敢你叫我恶姑?屁股下巴,活腻了吧!”
薛绍丝毫不退让道:“恶姑,是你先翻旧账,怨不得我!”
她恶狠狠道:“屁股下巴,你敢再叫一次,我就……”
“恶姑!”
“屁股下巴!”
此时,掌阁太监恰好从门外路过,这一来二去的叫嚷引起了他主意,只见拄着拐杖的他颤颤巍巍地走进,用拐杖重重敲击了几下地面,呵斥道:“到底是谁敢在咱家的万卷阁中喧哗?赶紧出来!”
听到呵斥声,太平愤愤地用竹简往,薛绍的手背上敲了下:“你看,都怪……”话还没说完,饱经风霜的竹简就开裂折成了两段。
见状,薛绍幸灾乐祸道:“这可是上千年的东西!它们好不容易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逃过一劫,没想到,今日却栽在了公主手里!”
太平瞪了薛绍一眼:“要是我被抓了现行,也会拉你下水挨罚,所以,最好求我们不要被那老奴逮到!”说着,把断了的竹简放回书架。
掌阁见无人应答,语态越发恶劣道:“咱家可听得真真的!到底是哪俩个兔崽子,赶紧滚出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